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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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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會的毒打分兩種, 肉-體的,精神的。

竇貴生以為鹿白說的是精神的, 還對此嗤之以鼻, 心道這傻子莫非還能怎麽著他不成?但轉天他就後悔了——他遭受了全方位、無死角的雙重毒打。

天還沒亮竇貴生就直楞著雙眼、披頭散發地坐起身。其實他一晚沒睡。

第一個念頭是:完了, 最不體面的事情發生了。

第二個念頭忙不疊的冒出來:是她自己脫了衣裳鉆進來的, 是她自己興奮地蹬著腿,嚷著“搞快點”的,當初也是她求著要做對食, 一路上該做的都做了, 不就剩這個了麽?此事根源在她, 他被她氣了這麽多回,不該收點補償麽?

第三個念頭於是立馬出現了:收補償跟任人宰割可不是一回事兒,她親上來時他便該狠狠推開, 再不濟也不該叫人扒了褲子,再再不濟,也該在被按倒的時候反抗兩下啊!他是手斷了還是腿折了, 這點勁兒都沒有?

緊接著,第四個,第五個……第無數個, 輪番登場,應接不暇。

伴隨著昨晚的記憶, 懊悔、惱怒、羞赧、酸澀、煎熬、悔恨……人世間所有與痛苦沾邊的形容詞都齊齊湧入,宛如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,在他血液中咆哮怒號, 洶湧奔騰。

但只消鹿白的一葉扁舟,他便能穩穩地漂浮其上,滴水不沾身。

竇貴生抽動鼻子,空氣中有一股鹿白味。

老太監總是用“嗅覺理論”給鹿白洗腦,她對他簡陋且不成體系的哲學觀不以為然。每當她叫他描述,什麽叫“鹿白味”,她有味道嗎?他就支支吾吾,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許多年後的一天,他如此答道:

你記得咱們種過一棵橘子樹嗎?有一年秋天,我說季節不對,你非不聽勸,結果真叫你種活了。深夏的時候,花落了,結了許多指頭大小、翠綠如玉的橘子。你在樹上打了一個秋千,我說它可禁不住你,你果然掉了下來,於是不由分說地怪到我頭上,拿掉落的樹枝打我。樹枝斷裂處滲出半透明的汁水,又生又澀,又清又甜。我想到你,我楞住了。

鹿白,你記得嗎?

那天清晨,你躺在我身邊,兩只胳膊搭在枕頭上,夜裏火盆滅了,你胳膊上頭豎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毛,臉埋在枕頭裏,手插在發絲中。離我那麽近。有一剎那,我頭一回放棄了與你分開的想法,我頭一回希望自己再多活幾年。

冷氣,發油,水洗過的衣裳,溫熱的被褥。那便是你,是鹿白。

你的味道。

呆怔地坐了半晌,失神地盯著床尾,直至那一道光縫漸漸變亮,陽光朦朧地勾勒出鹿白踢亂被子的腳丫子的時候,竇貴生才悲哀地意識到一個事實:他封存了將近三十一年、本以為會永遠封存的童貞,竟然從另一個方向被奪走了。

作為補償,鹿白允許他對她做了同樣的事,但為了衛生起見,沒有用那根嶄新嶄新、只用過一次的玉勢。

屁股有點疼,臉上十分燙,手指非常僵。

這下他徹底不清白了。

從竇貴生房裏出來的時候,十六皇子屋裏還一點動靜都沒有。鹿白推門進去,將外間守著的小太監驚醒。

“殿下昨晚起夜了嗎?”她悄聲問道。

小太監迷迷瞪瞪地點了頭,又立馬搖頭道:“沒起。”

鹿白有些驚訝:“真的啊……”

這話自然是假的,十六皇子叫小太監說的。小太監只知道小白走了不久殿下就醒了,盯著房門看了半晌,才告訴他別對她說,什麽都別說。

竇指揮收拾妥當,聽盧校尉匯報戰況。鹿白見他們談論正酣,便跟十六皇子先上了馬車。十六皇子也跟鹿白提到此事。

“鄒將軍援軍一到,我軍頓時士氣大漲,鄧帥說了,鄒將軍可以從後包抄,甕中捉鱉,定然能一舉得勝。對了,你還不知道吧,高盤寺的住持竟是楊將軍的親大哥!”

鹿白“唔”了一聲,說實話,她之前也以為鄒義的到來會對戰局有很大的助益,但出了藺山,眺望見綿延的江水時,她便知道自己太樂觀了。

她嘆了口氣,簡明扼要總結道:“鄧帥不會派他去的,這麽說不過是為了鼓舞士氣罷了。鄒將軍是厲害,可惜是水上功夫,山地裏行不通的。”

“課上……也講這些嗎?”十六皇子小聲問。

“講啊,講得不多而已。”鹿白不甚在意道,“司禮監什麽都得學,不然折子看都看不懂,還怎麽批呀!”

十六皇子點點頭,心道竇貴生懂得真多,他真是比不過。

“那……”他期期艾艾道,“你和竇公公這幾天,昨晚……”

鹿白一副了然的樣子:“殿下,你是不是騙我了?昨天起夜好幾次吧?”

十六皇子晃著她的胳膊:“你快說!你昨天出門買什麽了?你們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
鹿白瀟灑地撩了一下頭發,瞧著還挺得意:“殿下,你懂得不少嘛!”

十六皇子呆滯地“啊”了一聲,失神片刻,忽的急道:“那他是什麽意思?他要跟你一起走嗎?”

鹿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搖頭:“他不會跟我走。”

十六皇子:“那你們怎麽辦?”

鹿白將窗子推開一條縫,望見竇貴生挺直的背影。高頭大馬,琉璃玉驄,威儀堂堂,怪好看的——馬和人都如是。

“沒關系。”她沖十六皇子笑道。沒關系,也不是非得時刻在一起。

十六皇子突然明白,就算有天她肯回來,也一定不是為了他。

抵達柯州的同時,兩封戰報一先一後從前線送到。

第一封說的是陳軍從栗赫借道,兩支火器軍直抵藺城,與大軍匯合,隨即兵分兩路:一路朝藺山深處,也就是懸崖背後繞行,另一路繼續正面攻城。前幾日下了場小雨,石壁上凍,鄧獻本以為陳軍入城的速度會減慢,誰料他們神不知鬼不覺,竟把兩臺鐵炮拽了上來。城裏頓時又是一片震天動地。

鄧獻無奈,只得叫熟悉地形的楊信領兵入山,徹底殲滅這一撮死命蹦跶的陳軍。

一方兵強馬壯,勢不可擋,另一方憑險而守,步步為營。數次交戰無果,兩方僵持不下,據探子回報,陳軍似有一隊秘部從陳國都城臨京出發。戰況不容樂觀。

十六皇子急匆匆看完戰報,就問竇貴生:“竇指揮,現在如何是好?”

竇貴生沒說話,擰著眉打開了第二封戰報。

出乎意料的是,第二封竟是求和信。

陳軍連奪五城,鋼槍鐵馬推進到藺城天塹便再難前進分毫。此仗若打,多則一年,少則三月,誰都知道,只要有心,藺城早晚會破。但陳國女皇靳白梅卻在此時下令求和。

準確的說,不是求和,而是施舍,是強者的仁慈。可以強攻,但是沒必要。

千秋大業,不急在一時。這是女皇的命令,也是議政院首對使臣的囑托。

自百年前,陳厲帝被趕出中原之時,收覆朔南十五州便成為陳國歷任皇帝一以貫之的信仰。靳白梅從前任女皇手中接過皇帝寶座時,“十五”變成了“十三”。到了如今,“十三”又變成了“十一”。

戰事平息,鹿白卻高興不起來。她問竇貴生:“陳軍占去的那幾城還能要回來嗎?”

竇貴生看傻子似的乜了她一眼:“想什麽美事兒呢!”

鹿白悲從中來,仰天長嘯:“那我怎麽回家啊——”

竇貴生雙唇動了動,像是自言自語:“都沒想起來呢……”

怎麽就認定她家一定在朔北了?

一路上竇貴生都沒跟鹿白說話,她以為他又生氣了。他總是生氣。等到看完戰報,各自解散,她發現竇貴生又恢覆正常了。

——不,“正常”得也太不正常了。

不該生氣嗎,不該罵人嗎?戒尺呢?不該敲她手心嗎?

鹿白自覺隱蔽、實則異常明顯地跟了竇貴生一下午,終於明白:一晚過後,竇貴生非但沒有喜歡上她,反而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,吃幹抹凈不認賬。

這怎麽得了!

夜深人靜,竇貴生沒有睡覺,他正琢磨著找個地方把玉勢扔了。

扔院裏肯定不行,太明顯了;扔遠點也不行,指不定叫誰撿去說三道四。於是他決定砸碎了再扔。但是砸碎了扔在哪兒呢?

扔院裏不行,來年春天翻新苗土,指不定哪天下人們就翻到此處,指不定哪個游手好閑的人把碎玉拼起來,稍一聯想就會發現,哦,這是竇公公的東西。

扔遠處也不行,黑燈瞎火,一個外來太監,在知州府衙裏鬼鬼祟祟地亂晃,少不得要惹人猜疑。值此兩軍交戰之際,萬一被人認作奸細呢?

也許可以過幾天再扔,扔在回京的路上,如此就不會有人發現了。短時間內他是不準備再用這物件了,要用,也該用在她身上。

想通此事,竇貴生頓覺一身輕松,鬼使神差地摸向枕頭底下。他禁不住納悶,吳玉到底從哪兒尋來這麽個稀奇古怪的丫頭呢?

他兀自發楞,連推門聲都沒註意到。或許他註意到了,不過潛意識認定沒有別人,便任由思緒在奇異的幻想中繼續翺翔。

鹿白鉆進門時,便看見竇貴生握住一樣東西發呆,不管怎麽看,臉上的表情都不像是高興或是向往。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悶湧上心頭,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,在竇貴生審視的眼神中停住腳步:“先生還是不喜歡我嗎?”

是我眼瞎了還是你心瞎了,我死也不會看上你,趕緊給我滾蛋,在外頭把門關上……諸如此類的話,竇貴生一句都沒說。他只是緩緩坐起身,抱著膝蓋靜靜望著鹿白。

鹿白心想,我也不能總上趕著。她湊近了一點,質問道:“你說實話,是不是不想認賬?”

竇貴生眼瞼闔上又張開,沈默得有點軟弱了。

鹿白心癢難耐,瞪大眼睛瞅著他:“那你能讓我親一下嗎?”

竇貴生眼瞼闔上,沒再張開。

鹿白突然覺得自己有那麽點開竅了,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聲。呼吸噴到竇貴生眼瞼上,底下的眼珠子顫了顫,卻因為主人過人的意志力,仍舊沒有掀起來,沒有洩露出一星半點的眼神。

預想中的吻並沒有降臨,鹿白甩著“咯咯”的笑聲,母雞似的跑了:“嘿,我還就不親了!”

於是竇公公的心臟病又犯了。

鹿白的臉上像是長了兩個燈泡,一晃一晃,簡直要閃瞎別人的狗眼。回京這一路,不但竇貴生看出來了,十六皇子和甄秋看出來了,連楊信和查門戈都看出來了。軍中開始流傳竇指揮的風流韻事,將士們像是被搔到了某個隱秘的神經,簡直比打了勝仗還要興奮。

竇貴生人前非常氣惱:“擾亂軍心,成何體統!”人後卻美滋滋地偷著樂。

楊信一針見血:“得了便宜還賣乖。”

竇貴生立刻豎眉:“誰得了便宜!我何時得過便宜!她有什麽便宜可得的!怎麽可能!”

誰得誰的便宜還不一定呢!當然,這句他沒說。

人家說一句,竇貴生有十句反駁,準備充分,毫不心虛。他頗為享受這一跟人爭論的過程,且每次都不把話說死,模棱兩可,似是而非。唯有這樣,大家才能在明白他態度的同時,又反覆不斷地重提鹿白跟他的事。

春風得意,大概是此時對他最恰當的形容了。

老話說,樂極生悲。老話說得都有幾分道理,不然怎麽老有人說呢?春風得意的老太監終於要樂極生悲了。

彼時,“得勝”歸朝的周軍離京還有不到兩日的路程。眾將途中稍事休息,竇貴生在馬車下頭支了張桌子草擬奏報。

楊信站在邊上看了會兒熱鬧,雖然看不太懂,仍感嘆了一句“這詞兒都怎麽想的,絕了”。眾將士像看猴似的陸續圍了過來,欣賞了一會兒竇秉筆令人眼花繚亂的華麗辭藻,又帶著一顆破碎的自尊心匆匆離開。

最後來的是鹿白。她來了就不肯走,趴在桌邊興致勃勃地欣賞先生寫字。來了新觀眾,竇貴生握筆的力氣瞬間大了幾分,行雲流水的動作多了一絲炫技的意味。如此坐姿,如此筆法,令鹿白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。

看了一會兒,鹿白似乎是不忍打擾他,小小聲道:“這個字真好看......”

竇貴生勾起一邊嘴角,瞧著有點像面癱:“呵。”

鹿白見他應聲,立馬得寸進尺,底氣十足道:“先生能不能再寫一遍?”

竇貴生用鼻孔趾高氣昂地睨著她:“哪個?”

鹿白指著一張空白的紙:“愧,愧字。”

竇貴生不做他想,立刻落筆。鹿白面無表情地“哇”了一聲,食指點在那個字的前頭:“那無呢,無字可以寫嗎?”

竇貴生隱隱有些不安,但卻不知道不安從何而來,順從地又寫了個“無”。愧的彎鉤像栗赫人的彎刀,無的四點像刀尖滴下的血。

鹿白:“哇。”

她指甲在紙上劃拉了一會兒,倏地扯出一頁新紙:“能不能按我說的寫啊?”

見竇貴生還想拿喬,她立馬把手伸到桌底,握住他的左手晃了晃:“先生。”

竇貴生筆尖一抖,霎時在紙上落下一團墨。他立刻皺眉,使勁抽回左手:“拿張紙來。”

等白紙在桌上鋪開,他才提著筆,用下巴指著鹿白:“寫什麽?”

鹿白趴在他正對面,目光如同“愧”字的彎鉤,毫不掩飾地從他腦中穿入,還在後頭死死打了個結。她慢慢吞吞,一字一頓道:“為人君者,操契以責其民。前陳厲帝為何——怎麽不寫?”

竇貴生開始手抖:“沒說完呢我寫什麽……”

鹿白手指頭敲著桌子:“我邊說,你邊寫。前陳厲帝為何失信於民?只因厲帝薄情寡義——”

“不寫,不會!”

“那行吧,換句簡單的,與陳相比,不及萬一。與,陳,相……先生!”一句話沒說完,她再度停下,不滿地指著寫好的兩行字,“先生寫小楷吧,行書我看不懂。”

竇貴生的腿也開始抖。筆停了好一會兒,他忽的重重一撂:“該幹什麽幹什麽去,存心搗亂呢!”

鹿白:“先生不會寫小楷嗎?”

竇貴生:“……會不會與你何幹?殿下叫你了,趕緊過去。”

鹿白:“真不會啊?”

竇貴生似是惱羞成怒,騰地站起身,氣急敗壞地踢了凳子:“什麽時辰了,怎麽還不出發!”

“申時了。”鹿白答道。

“申時了,小豆子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今天晚上有事,因此更新提前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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